癸酉,吐蕃寇庆州,营于方渠。
癸酉(二十七日),吐蕃出兵侵犯庆州,在方渠扎寨安营。
朝廷议兴兵讨王弁,恐青、郓相扇继变,乃除弁开州刺史,遣中使赐以告身。中使绐之曰:“开州计已有人迎候道路,留后宜速发。”弁即日发沂州,导从尚百馀人,入徐州境,所在减之,其众亦稍逃散,遂加以杻械,乘驴入关。九月,戊寅,腰斩东市。先是,三分郓兵以隶三镇,及王遂死,朝廷以为师道馀党凶态未除,命曹华引棣州兵赴镇以讨之。沂州将士迎候者,华皆以好言抚之,使先入城,慰安其馀,众皆不疑。华视事三日,大飨将士,伏甲士千人于幕下,乃集众而谕之曰:“天子以郓人有迁徙之劳,特加优给,宜令郓人处右,沂人处左。”既定,令沂人皆出,因阖门,谓郓人曰:“王常侍以天子之命为帅于此,将士何得辄害之!”语未毕,伏者出,围而杀之,死者千二百人,无一得脱者。门屏间赤雾高丈馀,久之方散。
朝廷商议发兵讨伐王弁,但又恐怕青州和郓州相互煽动,继而也发生兵变。于是,任命王弁为开州刺史,派宦官把任命书授予王弁。宦官到沂州后,哄骗王弁说:“开州已经预先派人在路旁迎接您,您接到任命书后,应当尽快出发上任。”王弁当天就从沂州出发,这时,他的前导和随从人员还有一百多人。进入徐州境内后,当地官吏命他减少随从人员,跟随他的人也逐渐逃散。于是,宦官命人将王弁上了枷锁,乘驴进关。九月,戊寅(初三),王弁在东市被拦腰斩杀。当初,朝廷平定淄青后,把淄青分为三镇,李师道在郓州的兵士被分配到郓、青、沂、三个藩镇。等到沂州观察使王遂被王弁杀害后,朝廷认为李师道的余党仍然反叛,凶悍骄横的本性没有丝毫改变。于是,命令棣州刺吏曹华为沂州观察使,率领棣州的军队奔赴沂州,将李师道配属沂州的兵全部斩除。曹华率兵抵达沂州城下,对沂州欢迎他的将士,都用好言好语加以安抚,让他们先回城去,然后,入城安抚其余将士,这样,众人对曹华的来意都不加怀疑。曹华上任三天后,举行盛大宴会,招待沂州的将士,事先在帐幕的背后埋伏披甲持枪的兵士一千人。将士到齐后,曹华召集大家说:“皇上考虑到郓州的兵士迁徒到沂州,十分辛苦,特此让我加给赏赐,所以,现在我命令郓州的将士站在左边,沂州的将士站到右边。”将士分别站定后,曹华命沂州的将士一律出去,随即下令关闭大门,对留在里面的郓州将士说:“王常侍奉皇上的命令到这里做观察使,你们都是他的部下,怎敢犯上作乱,肆意把他杀害!”话音未落,伏兵一齐冲出,把郓州的将士团团包围,乱刀斩杀,一千二百人全部死亡,无一人逃脱,地上的流血蒸发成红色的雾气,在大门和墙壁间萦绕飘浮,达一丈多高,很久才逐渐消散。
臣光曰:《春秋》书楚子虔诱蔡侯般杀之于申。彼列国也。孔子犹深贬之,恶其诱讨也,况为天子而诱匹夫乎!王遂以聚敛之才,殿新造之邦,用苛虐致乱。王弁庸夫,乘衅窃发,苟沂帅得人,戮之易于犬豕耳,何必以天子诏书为诱人之饵乎!且作乱者五人耳,乃使曹华设诈,屠千馀人,不亦滥乎!然则自今士卒孰不猜其将帅,将帅何以令其士卒!上下盻盻,如寇仇聚处,得间则更相鱼肉,惟先发者为雄耳,祸乱何时而弭哉!惜夫!宪宗削平僭乱,几致治平,其美业所以不终,由苟徇近功,不敦大信故也。
臣司马光曰:《春秋》记载楚子虔在申诱杀蔡侯般,这件事虽然是发生在诸侯国之间,但孔子仍然深加贬责,因为孔子憎恶楚子虔使用诱杀这种不仁道的手段来消灭自己的政敌。诸侯国之间相互诱杀尚且不仁,何况作为天子而诱杀自己的将士呢!王遂靠他擅长搜刮百姓的才能,被唐宪宗看中,任命他镇守沂州这个刚刚被官军平定收复的地区。王遂施政苛刑暴虐,以致激发兵变。王弁不过是个见识浅陋的兵卒,他乘将士对王遂不满,才得以发动兵变。如果唐朝对沂州的观察使任用称职的话,那么,平息王弁的兵变,就如同杀一头狗和猪一样的容易,又何必以天子诏书作诱人的食饵,来诛杀王弁呢?何况作乱者仅王弁等五个人,而唐宪宗却指派曹华设下圈套,屠杀了一千多个不相干的士兵,难道这不是太滥杀无辜了吗!这样一来,以后士卒怎能不猜疑他们的将帅,将帅又怎样才能统帅他们的兵士呢?将帅和士卒之间相互敌视,像仇敌一样相处在一起,一有机会就相互残杀,成败胜负,就看谁先动手罢了。这样下去,战祸动乱什么时候才能平息呢?可惜啊!唐宪宗依靠武力平定藩镇叛乱,几乎已经使天下达到太平,但他所孜孜追求不息的美好事业之所以有始无终,都是由于只求眼前小利,而不讲求大的诚信的缘故。
甲辰,以田弘正兼侍中,魏博节度使如故。弘正三表请留,上不许。弘正常恐一旦物故,魏人犹以故事继袭,故兄弟子侄皆仕诸朝,上皆擢居显列,硃紫盈庭,时人荣之。
甲辰(二十九日),唐宪宗任命田弘正兼待中,仍为魏博节度使。田弘正三次上奏,请求留居京城,唐宪宗不准。田弘正常常担心自己一旦去世之后,魏博的将吏仍然按照以往的惯例,拥戴自己的亲人,所以,他让自己的兄弟、儿子和侄子都到朝廷做官。唐宪宗也都把他们提拔到显要的官位上,以致在他的家里,身着红色和紫色官服的人布满院庭,当时的人认为他们很荣耀。
乙巳,上问宰相:“玄宗之政,先理而后乱,何也?”崔群对曰:“玄宗用姚崇、宋璟、卢怀慎、苏颋、韩休、张九龄则理,用宇文融、李林甫、杨国忠则乱。故用人得失,所系非轻。人皆以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为乱之始,臣独以为开元二十四年罢张九龄相,专任李林甫,此理乱之所分也。愿陛下以开元初为法,以天宝末为戒,乃社稷无疆之福!”皇甫镈深恨之。
乙巳(三十日)唐宪宗询问宰相:“玄宗朝政治,先治而后乱,是什么原因?”崔群回答说:“玄宗任用姚崇、宋、卢怀慎、苏、韩休、张九龄为宰相,则天下大治;但用宇文融、李林甫、杨国忠为宰相,则朝政紊乱。所以,用人得失,关系重大。人们都认为天宝十四年()安禄山叛乱是天下大乱的开端,我则认为开元二十四年()罢除张九龄相位,信用李林甫主持朝政是治乱的分界线。但愿陛下效法玄宗开元初年,以天宝末年为鉴戒,如果陛下能这样做,那就是国家长治久安的福分啊!”皇甫知道自己是靠谄媚皇上的手段才被提拔为宰相的,所以,对崔群十分痛恨。
冬,十月,壬戊,容管奏安南贼杨清陷都护府,杀都护李象古及妻子、官属、部曲千馀人。象古,道古之兄也,以贪纵苛刻失众心。清世为蛮酋,象古召为牙将,清郁郁不得志。象古命清将兵三千讨黄洞蛮,清因人心怨怒,引兵夜还,袭府城,陷之。初,蛮贼黄少卿,自贞元以来数反覆,桂管观察使裴行立、容管经略使阳旻欲徼幸立功,争请讨之,上从之。岭南节度使孔戣屡谏曰:“此禽兽耳,但可自计利害,不足与论是非。”上不听,大发江、湖兵会容、桂二管入讨,士卒被瘴疠,死者不可胜计。安南乘之,遂杀都护。行立、旻竟无功,二管凋弊,惟戣所部晏然。
冬季十月,壬戌(十七日),容管经略使奏称,安南叛贼杨清起兵,攻陷都护府所在地交州城,杀死都护李象古和他的妻子,以及下属官吏、随从士卒一千多人。李象古,即前鄂岳观察使李道古的哥哥,由于贪图钱财,对部下苛刻而失去众心。杨清世代为蛮人酋长,李象古召见杨清,任命他为牙将,杨清郁郁不得志。李象古命杨清率兵三千讨伐黄洞蛮,杨清乘士卒不满李象古的机会,率兵在半夜擅自返回,袭击交州城,结果把州城攻陷。当初,蛮贼酋长黄少卿,从贞元年间以来反复无常,时而归顺,时而叛变。桂管观察使裴行立、容管经略使阳二人,抱着侥幸立功的心理,争相上奏朝廷,请求出兵讨伐。唐宪宗批准了他们的请求。岭南节度使孔多次上奏劝阻说:“这些人都是禽兽,不讲礼义廉耻,我们只应当考虑朝廷的利害得失,不必和他们争论是非曲直。”唐宪宗不听孔的意见,大肆征发江淮、荆湖的兵力,命令他们会同容管、桂管的军队,共同讨伐黄洞蛮。结果,士卒在南方的深山密林里作战,都被瘴气染上疾病,死亡不计其数。安南牙将杨清趁此机会,率兵叛乱,杀死都护李象古。裴行立、阳二人也最终未能立功。桂管、容管由于长期出兵打仗,民力耗竭,田野荒芜,只有孔所管辖的岭南道安然无恙。
丙寅,以唐州刺史桂仲武为安南都护,赦杨清,以为琼州刺史。
丙寅(二十一日),唐宪宗任命唐州刺史桂仲武为安南都护,宣诏赦免杨清叛乱的罪行,任命他为琼州刺史。
是月,吐蕃节度论三摩等将十五万众围盐州,党项亦发兵助之。刺史李文悦竭力拒守,凡二十七日,吐蕃不能克。灵武牙将史奉敬言于朔方节度使杜叔良,请兵三千,赍三十日粮,深入吐蕃以解盐州之围。叔良以二千五百人与之。奉敬行旬馀,无声问,朔方人以为俱没矣。无何,奉敬自它道出吐蕃背,吐蕃大惊,溃去。奉敬奋击,大破,不可胜计。奉敬与凤翔将野诗良浦、泾原将郝玼以勇著名于边,吐蕃惮之。
这一年,吐蕃节度论三摩等人率十五万大军围攻唐朝的盐州,党项也派兵援助吐蕃,参予攻城。盐州刺史李文悦竭力坚守城池二十七天,吐蕃未能攻克。灵武牙将史敬奉请求朔方节度使杜叔良拨给自己兵力三千人,带三十天的干粮,深入吐蕃境内,攻击敌后,以便迫使吐蕃大军解除对盐州的围攻。杜叔良批准史奉敬的请求,拨给他二千五百兵力。史奉敬出兵后十多天,没有音信,朔方人都认为他已经全军覆没,盐州也已失守。不料没过多久,史奉敬率兵从意想不到的小路绕到吐蕃军队的背后,吐蕃得知腹背受敌,大为惊慌,急忙溃退。史奉敬率军奋力追击,大败吐蕃军队,杀伤不计其数。史敬奉和凤翔节度使部将野诗良辅、泾原节度使部将郝都是以英勇善战闻名于边陲,吐蕃将士特别害怕他们三人。
柳泌至台州,驱吏民采药,岁馀,无所得而惧,举家逃入山中。浙东观察使捕送京师。皇甫镈、李道古保护之,上复使待诏翰林;服其药,日加躁渴。
柳泌抵达台州后,逼迫当地的官吏率领百姓上天台山,为唐宪宗采摘草药,经过一年多的时间,毫无所获,柳泌害怕担当欺君的罪名,携带全家老小逃到山里。浙江东道观察使派人逮捕柳泌,把他押送到京城。皇甫、李道古百般为柳泌辩解,开脱他的罪名。唐宪宗听信二人的话,命柳泌仍旧待诏翰林院,服用柳泌的药后,越来越躁渴。
起居舍人裴潾上言,以为:“除天下之害者受天下之利,同天下之乐者飨天下之福,自黄帝至于文、武,享国寿考,皆用此道也。自去岁以来,所在多荐方士,转相汲引,其数浸繁。借令天下真有神仙,彼必深潜岩壑,惟畏人知。凡候伺权贵之门,以大言自衒奇技惊众者,皆不轨徇利之人,岂可信其说而饵其药邪!夫药以愈疾,非朝夕常饵之物。况金石酷烈有毒,又益以火气,殆非人五藏之所能胜也。古者君饮药,臣先尝之,乞令献药者先自饵一年,则真伪自可辨矣。”上怒,十一月,己亥,贬潾江陵令。
起居舍人裴上书朝廷,认为:“能够除去天下祸害的人,就能够享受天下的利益;能够和天下人同享欢乐的人,就能够享受天下的福分。从黄帝开始,一直到周文王、武王,他们的寿命和在帝位的时间之所以很长,都是由于遵循这种道理的缘故。但是,从去年以来,不少地方官吏向朝廷推荐方士,方士之间也相互举荐,以致推荐到朝廷来的方士越来越多。如果天下真的有神仙存在,他们必定躲藏在深山密林中,惟恐被人发现。因此,凡是想和当朝权贵交结,说大话自夸,用奇技巧术哗众取宠的人,肯定都是急功好利的不法之徒,怎么能轻易相信他们的大话,从而服用他们的药呢?药材是用来治病的东西,不是早晚经常吃的食品,况且金石浓烈而有毒性,又加上用火炼,恐怕不是人的五脏所能承受得了的。古代的时候,凡是君主要饮用的药物,都由臣下先尝,确信没有问题,然后才吃。因此,请求皇上下令,让献药的那些方士自己先吃一年,然后,他们所献的药是真是假,自然就可以辨别了。”唐宪宗看到裴上书后大怒。十一月,己亥(二十五日),命令把裴贬为江陵令。
初,群臣议上尊号,皇甫镈欲增“孝德”字,中书侍郎、同平章事崔群曰:“言圣则孝在其中矣。”镈谮群于上曰:“群于陛下惜‘孝德’二字。”上怒。时镈给边军赐与,多不时得,又所给多陈败,不可服用,军士怒怒,流言欲为乱。李光颜忧惧,欲自杀。遣人诉于上,上不信。京师恟惧,群具以中外人情上闻。镈密言于上曰:“边赐皆如旧制,而人情忽如此者,由群鼓扇,将以卖直,归怨于上也。”上以为然。十二月,乙卯,以群为湖南观察使,于是中外切齿于镈矣。
当初,百官商议唐宪宗的尊号时,皇甫认为应当增加“孝德”两个字。中书侍郎、同平章事崔群说:“尊号中有‘圣’字,那么,‘孝’的意义已经包含在其中了。”皇甫在唐宪宗的面前说崔群的坏话:“崔群对于陛下的尊号,竟然舍不得用‘孝德’两个字。”宪宗大怒。这时,由于皇甫对于边军的衣粮和赏赐物品,经常不按时发放,凡是供给的衣粮物品,又大多是陈旧腐败的东西,无法使用,兵士埋怨愤怒,流言要发动兵变。宁节度使李光颜忧心如焚,十分恐惧,甚至一度打算自杀,他派人将此情况向唐宪宗汇报,宪宗不信。这时,京城上下听说边兵要发动兵变的消息,也都惊恐不安,崔群把京城内外人们惊恐不安的情况向唐宪宗报告。皇甫秘密地对唐宪宗说:“朝廷供给边军的衣粮赏赐物品,都是按照过去的制度发放的。可是,人们的情绪却突然发生变化,我看都是由于崔群在那里鼓吹煽动,以此来猎取名声,而把人们的怨怒推给皇上。”宪宗听信了皇甫的谗言。十二月,乙卯(十一日),贬崔群为湖南观察使。于是,朝廷内外都咬牙切齿般地憎恨皇甫。
中书舍人武儒衡,有气节,好直言,上器之,顾待甚渥,人皆言其且入相。令狐楚忌之,思有以沮之者,乃荐山南东道节度推官狄兼谟才行。癸亥,擢兼谟左拾遗内供奉。兼谟,仁杰之族曾孙也。楚自草制辞,盛言“天后窃位,奸臣擅权,赖仁杰保佑中宗,克复明辟。”儒衡泣诉于上,且言:“臣曾祖平一,在天后朝,辞荣终老。”上由是薄楚之为人。
中书舍人武儒衡做官有节操,喜好直言不讳,因此得到唐宪宗的器重,待遇甚为优厚,人们都认为他即将被宪宗拜为宰相。令狐楚忌妒武儒衡,想找人来阻止武儒衡被拜为宰相。于是,他向宪宗推荐山南东道节度推官狄兼德才兼备。癸亥(十九日),唐宪宗任命狄兼为左拾遗内供奉。狄兼,即武则天朝宰相狄仁杰的同族曾孙。令狐楚亲自动手起草任命狄兼的制书措辞,制书夸张地说:“天后武则天窃取帝位,奸臣专权,幸赖狄仁杰保护中宗皇帝,以致最终得以恢复李唐王朝。”武儒衡向唐宪宗哭泣上诉,认为令狐楚这番话是影射自己的祖先,他说:“我的曾祖武平一,在天后武则天朝时,辞官住在嵩山,信奉佛教,以至于死。”宪宗由此而鄙薄令狐楚的为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