孝成皇帝上之下永始三年(丁未,公元前一四年)
汉成帝永始三年(丁未 公元前14年)
春,正月,己卯晦,日有食之。
春季,正月末,己卯日,出现日食。
初,帝用匡衡议,罢甘泉泰畤,其日,大风坏甘泉竹宫,折拔畤中树木十围以上百馀。帝异之,以问刘向,对曰:“家人尚不欲绝种祠,况于国之神宝旧畤!且甘泉、汾阴及雍五畤始立,皆有神祇感应,然后营之,非苟而已也。武、宣之世奉此三神,礼敬敕备,神光尤著。祖宗所立神祗旧位,诚未易动。前始纳贡禹之议,后人相因,多所动摇。《易大传》曰:‘诬神者殃及三世。’恐其咎不独止禹等!”上意恨之,又以久无继嗣,冬,十月,庚辰,上白太后,令诏有司复甘泉泰畤、汾阴后土如故,及雍五畤、陈宝祠、长安及郡国祠著明者,皆复之。
起初,汉成帝采用丞相匡衡的奏议,不再使用甘泉山的郊祀祭坛。当日,大风吹坏了甘泉山的竹宫,祭坛处被折损、拔了根的十围以上的树木百余棵。汉成帝为之惊异,便问于刘向,答道:“庶民之家尚不想放弃祖宗祭祀,何况对于国家引以为神宝的老祭坛。再说,甘泉、汾阴及雍地五畤自设立那天起,都有神灵感应,然后才正式营建它,并非是随意而为之。武帝、宣帝之代,奉祀此三神,礼敬周到完备,神光尤为显著。祖宗所设立的神灵旧位,实在是没有变动过。之前开始采纳贡禹有关废弃的奏议,后人因循照办,大多都有所动摇。《易大传》上说:‘诬蔑神灵者,殃及三世。’恐怕这一怪罪不独独止于贡禹等人。”皇上有了怨恨贡禹之意,又因久无子女,于冬季十月,庚辰日,上奏给太后,令告知有关部门恢复甘泉山的郊祀祭坛、汾阴后土祭坛如故,以及雍地祭祀青帝、白帝、赤帝、黄帝、黑帝的五个祭坛,还有陈宝祠、长安及郡国中著名的祭祠,一律恢复。
是时,上以无继嗣,颇好鬼神、方术之属,上书言祭祀方术得待诏者甚众,祠祭费用颇多。谷永说上曰:“臣闻明于天地之性,不可惑以神怪;知万物之情,不可罔以非类。诸背仁义之正道,不遵《五经》之法言,而盛称奇怪鬼神,广崇祭祀之方,求报无福之祠,及言世有仙人,服食不终之药,遥兴轻举、黄治变化之术者,皆奸人惑众,挟左道,怀诈伪,以欺罔世主。听其言,洋洋满耳,若将可遇,求之,荡荡如系风捕景,终不可得。是以明王距而不听,圣人绝而不语。昔秦始皇使徐福发男女入海求神采药,因逃不还,天下怨恨。汉兴,新垣平、齐人少翁、公孙卿、栾大等皆以术穷诈得,诛夷伏辜。唯陛下距绝此类,毋令奸人有以窥朝者!”上善其言。
当时,汉成帝由于未能生育儿女,而比较拿鬼神、方术之类学说当回事,因给皇帝上书谈祭祀、方术之事而等待诏命的人甚多,祠庙祭祀的费用也相当大。光禄大夫谷永劝皇上说:“臣听说,明白于‘天地之性,惟人为贵’的道理,不可受到神怪之说的迷惑;要知道万物之间的情形,不可被异类之说误导。那些背逆仁义之道的人,不尊从《五经》的法理之言,而盛谈稀奇古怪的鬼神故事;广泛推崇祭祀方术,乞求获报于无福可言的祠庙。至于讲什么世上有仙人,服食长生不老之药,轻身腾远、冶炼化变黄金之术,全都是奸人在迷惑民众!他们挟带着邪门歪道,怀藏欺诈伪善之心,以欺蒙当世君主。听他们说的,滔滔不绝于耳,就好像可遇可求一般;若求真起来,却渺渺茫茫如望风扑影,终究什么也得不到。因而对于神鬼之事,明君拒而不听,圣人绝而不谈。昔日,秦始皇派徐福载运童男童女入海求神采药,因而逃去不回,致天下人怨恨。汉朝兴建,新垣平、齐人少翁、公孙卿、栾大等人,都因为欺诈牟利的招数用完了,遭到诛杀治罪。希望陛下拒绝此类虚妄之说,不使奸邪之人获得借以窥伺朝廷的机会。”皇上赞同谷永的话。
十一月,尉氏男子樊并等十三人谋反,杀陈留太守,劫略吏民,自称将军;徒李潭、称忠、锺祖、訾顺共杀并,以闻,皆封为侯。
十一月,陈留郡尉氏县的男子樊并等十三人谋反,杀陈留太守,劫掠官民,自称将军。役徒李潭、称忠、锺祖、訾顺共同杀死樊并,被朝廷得知后,都封为侯爵。
十二月,山阳铁官徙苏令等二百二十八人攻杀长吏,盗库兵,自称将军;经郡国十九,杀东郡太守及汝南都尉。汝南太守严捕斩令等。迁为大司农。故南昌尉九江梅福上书曰:“昔高祖纳善若不及,从谏如转圜,听言不求其能,举功不考其素,陈平起于亡命而为谋主,韩信拔于行陈而建上将;故天下之士云合归汉,争进奇异,知者竭其策,愚者尽其虑,勇士极其节,怯夫勉其死。合天下之知,并天下之威,是以举秦如鸿毛,取楚若拾遗,此高祖所以无敌于天下也。孝武皇帝好忠谏,说至言,出爵不待廉、茂,庆赐不须显功,是以天下布衣各厉志竭精以赴阙廷,自衒鬻者不可胜数,汉家得贤,于此为盛。使孝武皇帝听用其计,升平可致,于是积尸暴骨,快心胡、越,故淮南王安缘间而起;所以计虑不成而谋议泄者,以众贤聚于本朝,故其大臣势陵,不敢和从也。方今布衣乃窥国家之隙,见间而起者,蜀郡是也。及山阳亡徒苏令之群,蹈藉名都、大郡,求党与,索随和,而亡逃匿之意,此皆轻量大臣,无所畏忌,国家之权轻,故匹夫欲与上争衡也。士者,国之重器。得士则重,失士则轻。《诗》云:‘济济多士,文王以宁。’庙堂之议,非草茅所言也。臣诚恐身涂野草,尸并卒伍,故数上书求见,辄报罢。臣闻齐桓之时,有以九九见者,桓公不逆,欲以致大也。今臣所言,非特九九也,陛下距臣者三矣,此天下士所以不至也。昔秦武王好力,任鄙叩关自鬻;缪公行伯,由余归德。今欲致天下之士,民有上书求见者,辄使诣尚书问其所言,言可采取者,秩以升斗之禄,赐以一束之帛,若此,则天下之士,发愤懑,吐忠言,嘉谋日闻于上,天下条贯,国家表里,烂然可睹矣。夫以四海之广,士民之数,能言之类至众多也;然其俊桀指世陈政,言成文章,质之先圣而不缪,施之当世合时务,若此者亦无几人。故爵禄束帛者,天下之砥石,高祖所以厉世摩钝也。孔子曰:‘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’至秦则不然,张诽谤之罔以为汉驱除,倒持泰阿,授楚其柄。故诚能勿失其柄,天下虽有不顺,莫敢触其锋,此孝武皇帝所以辟地建功,为汉世宗也。
十二月,山阳县铁官役徒苏令等二百二十八人攻杀长吏,盗出军库武器,自称将军,攻掠十九个郡国,杀死东郡太守、汝南都尉。汝南太守严捕杀了苏令等人。晋升严为大司农。因而南昌尉九江梅福上书道:“昔日高祖采纳善言唯恐不及,听从进谏像转轮一样。听人讲话不苛求其有多大才能,举任有功之人不考究其平日出身。陈平举任于亡命之徒而成为谋士之首,韩信选拔于士卒阵列之中而立为三军上将。故而天下有志之士云集归汉,争先恐后进献奇思妙想;智慧者竭诚献策,愚钝者尽心思考,勇士敢于献身以尽忠义之节,怯弱者也不再贪生怕死。综合天下之智慧,兼并天下之威武,所以拿下强大的秦国如同举一鸿毛,攻取楚人项羽如同路中拾物。这就是汉高祖之所以天下无敌。“孝武皇帝善于采纳忠肯的谏言,有能说出至理名言者,赐予官爵不必等到举荐“孝廉”“茂才”之后,给予赏赐无须见到最后的成功。所以,天下布衣之士为了奔赴朝廷,各个励志图强、竭尽心思,展示才能而自我举荐的人不可胜数。汉家天下获得贤良之才,于此时最为盛众。假使汉武帝听取这些人的建议,天下平定是可以达到的,却于这个时候积尸暴骨地以攻打北胡和南越图得痛快,以致淮南王刘安乘机叛乱;然而刘安的计划失败、预谋泄露的原因,又在于众多贤能之人聚集于中央朝廷,淮南王手下大臣奈于压力,不敢附从。“时下民间人士窥测国家漏洞,趁机而谋反的,是蜀郡那个地方。及至山阳县逃亡的役徒苏令群伙,践踏名都、大郡,广招党羽、搜罗附和之众,竟无潜逃之意,这都缘于轻蔑朝中没有能臣,所以无所畏惧。正由于国家权势薄弱,才导致匹夫想与朝廷抗衡。有远大志向的士人,是国家贵重的宝器。得到这些士人则国家权重,失掉这些士人则国家权轻。《诗经》上说:‘人才济济的众多士人,使得文王得以安宁治国。本是朝廷上商议的大事,不是草堂茅舍中可以说的。〔按:即请求面君而谈。〕臣实在恐怕弃身于荒草,尸骨与战场的士卒们并在一处,故而数次上书求见,然而都遭到拒绝。臣听说齐桓公之时,有人以简单的‘九九算术’学识求见君王,齐桓公没有拒之门外,是想招引有大学问的人前来。如今为臣所要跟皇上谈的,可不是特意为了无关轻重的‘九九算术’,但却三次遭到陛下拒绝,天下仁人志士之所以不来进言了。昔日秦武王喜欢猛力之士,任鄙敲开函谷关自荐;秦穆公推行霸业,由余归附投诚。今天若想招引天下仁人志士,民众有上书求见者,便先叫他到尚书那里,问明所言内容,所言若可采用,给予一升或一斗米的奖励,赏赐一捆织布。这样,则天下仁人志士就会抒发愤懑,倾吐忠言;良谋益策天天都会被皇上听到,天下大事的脉络及国家表里状况就明明白白了。“以天下四海之广大,士民之无数,能够进言的人一定极多。然而其中的俊杰人物,评点世事、叙说政务,论言成文,质证于先贤圣哲不出谬误,施行于当世也与时务相符合,像这样的人就已寥寥无几了。因而官爵俸禄及绢帛之物,好比如天下的磨石,高祖就是以此来砥砺世人心志的。孔子说:‘工匠想完成好他的活计,必先让手中的工具锋利。’至于秦朝就不是这样,张设诽谤诬陷的罗网,反为我汉朝驱赶人才;倒持太阿宝剑,却授给楚人以剑柄。所以,只要不失掉剑柄,天下虽有不顺,没有人敢触其锋芒,这便是汉武帝所以开辟疆土建功立业,成为汉室江山的宗祖。
“今陛下既不纳天下之言,又加戮焉。夫鸢鹊遭害,则仁鸟增逝,愚者蒙戮,则智士深退。间者愚民上疏,多触不急之法,或下廷尉而死者众。自阳朔以来,天下以言为讳,朝廷尤甚,群臣皆承顺上指,莫有执正。何以明其然也?取民所上书,陛下之所善,试下之廷尉,廷尉必曰‘非所宜言,大不敬,’以此卜之,一矣。故京兆尹王章,资质忠直,敢面引廷争,孝元皇帝擢之,以厉具臣而矫曲朝;及至陛下,戮及妻子。且恶恶止其身,王章非有反畔之辜而殃及室家,折直士之节,结谏臣之舌。群臣皆知其非,然不敢争,天下以言为戒,最国家之大患也!愿陛下循高祖之轨,杜亡秦之路,除不急之法,下无讳之诏,博览兼听,谋及疏贱,令深者不隐,远者不塞,所谓‘辟四门,明四目’也。往者不可及,来者犹可追。方今君命犯而主威夺,外戚之权,日以益隆。陛下不见其形,愿察其景!建始以来,日食、地震,以率言之,三倍春秋,水灾亡与比数,阴盛阳微,金铁为飞,此何景也?汉兴以来,社稷三危:吕,霍,上官;皆母后之家也。亲亲之道,全之为右,当与之贤师良傅,教以忠孝之道。今乃尊宠其位,授以魁柄,使之骄逆,至于夷灭,此失亲亲之大者也。自霍光之贤,不能为子孙虑,故权臣易世则危。《书》曰:‘毋若火,始庸庸。’势陵于君,权隆于主,然后防之,亦无及已!”上不纳。
“今天陛下不但不听取天下人的谏言,还对他们施加以杀戮啊!若是鹞鹰、乌鹊之类的凡鸟遭到伤害,则鸾凤那样的仁德之鸟也会远走高飞;若是凡夫俗子蒙受杀戮,则仁人智士也会退去并深深地隐藏起来。前段时间有凡夫俗子们上疏,多由于说的是些不急切的事而触犯“不急之法”,就有很多人被交到廷尉那里入狱而死。从阳朔年间以来,天下人以说话为忌讳,朝廷更为严重,群臣都在顺承皇上的意旨说话,不敢有纠正的意见。如何了解这些实际情况呢?拿一份平民的上书,陛下认为不错的,投到廷尉那里试看一下反映,廷尉必然说‘此话不 当说,大为不敬!’用这种做法测试,就一切都明白了。过去,京兆尹王章,品性忠正耿直,敢于出面当庭争辩,孝元皇帝提拔了他,以激励无所作为的官员以及纠正不正直的朝臣。然而到了陛下这里,却将王章及其妻小都给杀了。有句话叫‘作恶者恶在一人’,王章并没有反叛之罪,却殃及其家室,这是摧折了刚直之士的气节,封禁了谏臣之口。群臣都知道是错误,却不敢争辩。天下人以祸从口出为戒,是国家最大的祸患啊!愿陛下遵循高祖的轨道,堵塞秦朝亡国之路,去除“不急之法”,下达不禁言之诏,广泛观察事物,普遍地倾听意见,谋虑到关系疏远、地位低下的人,使得居于深层次的不被埋没,处于僻远的不被阻隔,即所谓‘开启四面大门,让四方都看得明亮’。已过去的是来不及了,来日的事还可以补救。而今君主的意志和威严遭到侵犯和剥夺,外亲的权势一日比一日重;陛下看不见他们的实际作为,但愿能观察到映射出来的影子。建始元年以来,日食、地震,从比率上来说,三倍于春秋时代,而水灾就无法比较了。阴盛阳衰,金铁化星而飞,这是什么景象啊?汉朝兴建以来,江山社稷出现过三次危机,吕氏、霍氏、上官氏三家,都是母后之家。亲爱自己亲人的原则,以保全他们为上,应当给他们安排个贤良的师傅,教授以忠孝之道。而今却给他们安排在尊贵娇宠的位置,授予魁首的权柄,使之骄横犯逆,以至于最后被诛灭,这反而成了失掉亲人之爱的大祸殃了。虽是霍光那样的贤臣,都不能保证子孙的安全,故而朝廷的权重之臣一旦更换世代就更危险了。《尚书》中说:‘不要使像火那样,起始于星星点点。’待到权势凌驾于君主之上,然后再加以戒备,已经来不及了。”皇上不予采纳。